一只小跳蚤，圖片放大，形容恐怖。在它下面，有六行日文——六個令人不寒而栗的細菌名稱:鼠疫桿菌、霍亂、副傷寒、傷寒、痢疾和炭疽。毒蟲和惡性疾病的背景是一陣大火。

這張圖的左邊有一張簡短的日軍戰報截圖，里面有很多地名:廣豐、玉山、長山、渠縣、溧水...戰役名稱用日文“ホ”編號，戰報中有很多殺氣騰騰的字眼:中毒、干菌、鼠蚤-人感染。

這兩張圖刊登在《抗日戰爭的痛苦史》的封面上。這段慘痛的歷史，就是41萬多字的《侵華日軍在麗水的細菌戰(1942-1944)》——一群浙江麗水的普通人，20多年走遍農村的成果。

他們中有離退休老干部，有高校黨校的老師，有檔案部門、衛生部門、新聞單位的工作人員，還有很多村民。

瘟疫來襲。

浙江麗水，原名滁州，始建于隋朝。2000年撤地建市，城市面積約占浙江省陸地面積的六分之一。武夷山從福建向東北延伸，進入浙江，變成仙霞嶺、東宮山、括蒼山等一系列山脈。山澗奔流，匯入浙江第二大河流甌江，形成麗水“九山半水半田”的地理格局。甌江貫穿麗水，在下游溫州流入東海。

因為地理位置適宜，1937年底杭州失陷后，浙江省政府及所屬機構遷至麗水，浙江多所學校陸續遷入。比如浙江大學在龍泉縣設立分校，一直到抗戰勝利。當時麗水是全省抗戰的政治、經濟、軍事中心。1939年4月，周恩來以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副主任的身份訪問麗水。

麗水還有一個軍用機場，是我國東南沿海地區重要的空軍基地。正因為如此，依山傍水的麗水市成為日軍攻擊的目標。根據中共浙江省委黨史研究室原編著的《日本侵略浙江罪行史》，麗水是浙江省遭受日軍飛機轟炸最嚴重的地區之一。據不完全統計，八年間溧水縣被炸450多次，其中溧水縣(現市區所在地)被炸365次。1942年6月至8月，1944年8月至9月，日軍兩次攻占溧水縣。其間日軍燒殺擄掠，罪行不計其數。

麗水兩次淪陷，都與美國在太平洋的攻勢有關。1942年，日本遭到美國空軍杜利特爾的襲擊。由于擔心美軍利用華東的幾個機場再次進攻日本，日軍發動了浙贛戰役，入侵麗水就是一次協同作戰。1944年，日軍在太平洋戰場上連連敗北，導致南洋日軍海上交通線中斷。因此，日軍在豫湘桂戰場發動“一號戰役”，企圖打通中國大陸至中南半島的大陸交通線，入侵麗水、溫州也是協同作戰。

兩次淪陷，麗水不僅經歷了槍林彈雨，還有流行病。日本關東軍731部隊、“華中派遣軍”的“榮”1644部隊等細菌戰部隊在當地實施了嚴重違反國際公法的行為，鼠疫、炭疽、傷寒等瘟疫肆虐。

《侵華日軍麗水細菌戰(1942-1944)》封面的戰報圖片來自日本“中國派遣軍”司令部作戰參謀熊本豬本的作戰日志。這本日記直到1993年才被日本學者發現。豬本在第九卷中記載了1940年9月18日關東軍參謀官山本次郎對細菌戰的說明:“在大量使用稀釋彈藥和少量分散集中的情況下，后者選擇溫州作為目標(臺州、溫州、麗水)……”

日軍對麗水進行細菌戰的時間更早，至少可以追溯到1940年，當地疫情一直持續到抗戰勝利后、新中國成立前。據麗水市侵華日軍細菌戰受害者史料研究會調查，1942年至1947年，僅麗水縣(今麗水市主城蓮都)就有鼠疫傷亡1926人。在麗水，至少有15000名細菌戰受害者。

家族仇恨和民族仇恨

“我家有五個人感染了鼠疫，奶奶、姑姑、表姐、堂姐。只有舅媽被舅舅治好了?！薄肚秩A日軍在麗水的細菌戰(1942-1944)》主編、麗水市蓮都李廣村村民莊啟建告訴記者，“我小時候去上墳，父親經常給我講那段歷史?！?/p>

莊啟建，1948年初出生，1966年麗水中學高中畢業生?！拔母铩北l后，他回到家鄉務農。用他的話說，“離高考還有十天”。他的叔祖父莊宇清，考取秀才，長期在寧波、杭州、上海行醫，任教于上海醫科大學。

“1945年春，我表哥莊啟興死于鼠疫。1946年8月29日，莊代石奶奶正在房間里取鞋底。突然，一只老鼠從她腳邊跑過，然后她發現自己大腿上被一只跳蚤蟄了一下，很快她就發高燒了。叔叔診斷為鼠疫，先給奶奶打了中藥和血清注射，但第二天傍晚，奶奶就去世了。我姑姑來看病，被感染了。幸好她被那個大叔治好了?！?/p>

“我家住在麗水市中心的太平廣場，那里有個‘老人角’。80年代，老人們說起那里的一切，會說日本人有多兇，也會說流行的瘟疫是日本人造成的。所以1997年我在義烏做生意的時候，聽說日本細菌戰中國受害者原告團成立了，我馬上就想到了麗水?！?/p>

1997年，莊啟建認識了在當地外事部門工作的初中同學許。許龍軍告訴他，有一批日本友好人士要來調查日本細菌戰的史實，莊啟建自告奮勇參加了此前的歷史調查。

“我記得第一站是去連城鎮的白前村。當地有一位老人叫詹，今年84歲，曾經是當地白山小學的校長。1940年秋開學后不久，學校爆發了一場流行病。學校老師陸有通的兩個兒子同時生病，一周后都去世了。買第一口棺材的人還沒到店，后面的人又追上來了，說再買一口……”

時至今日，莊啟建還記得惡業兄弟的小墳，墓碑上寫著“民國二十九年秋，朝軍林超成立”的字樣?！袄险哺艺f，兄弟倆的父親沒多久就回老家縉云湖鎮了，后來就再也沒回來過?！?/p>

1997年12月25日，日本民間和平組織“揭露日軍細菌戰歷史問題”一行8人來到麗水。莊啟建作為受害者家屬和調查人員參與討論，并提供了調查材料。同時，“侵華日軍細菌戰麗水受害者協會”開始籌建?！翱吹饺毡居押萌耸刻峁┑馁Y料后，我們才知道日軍曾對麗水進行過兩次細菌戰，也明白了為什么那些老人記憶中的日本人那么兇?！?/p>

莊啟建說，當老人們聽說日本侵略時，他們看起來很害怕。他們會想到空襲警報和飛機轟炸，說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。每次回憶起來，大家都會撫著我的胸口感嘆:“嚇死了，嚇死了……”

銘記歷史

1998年12月中旬至次年1月初，“侵華日軍731部隊細菌戰罪行”圖片展在麗水引起轟動，許多村民也從農村趕到城里觀看。冬天天黑得早，大家都在展板前互相攙扶著。

“1998年，我們在義烏與日本細菌戰中國受害者原告團取得了聯系。11月，我們去義烏參加悼念活動。會上我建議可以把海外寄來的731部隊細菌戰罪證展板拿到麗水展覽?！鼻f啟臣回憶道。

“老莊很認真，能做文字工作，所以2000年，全國各地的原告代表一致決定，邀請他擔任原告團副秘書長?！碑敃r的原告團團長、浙江省歷史學會抗戰史研究分會會長王選回憶說，1997年義烏和常德已經組成了原告團，麗水沒能趕上訴訟?！拔耶敃r就跟老莊說，希望他們能把麗水的相關史實說清楚，把問題說真實?！?/p>

1999年，麗水細菌戰受害者及家屬、麗水新四軍研究會老干部和當地志愿者組成調查會，走遍麗水城鄉。2013年8月起，麗水市檔案局等部門開始對全市近200名細菌戰幸存者進行口述建檔工作。2015年，麗水市侵華日軍細菌戰受害者史料研究會經民政部門批準成立。

“當時很多志愿者都是老人，但他們還是不厭其煩地挨家挨戶去調查?！鼻f啟建記得一連串的名字。當年，他去涪陵鄉找劉。去碧湖鎮可以聯系唐一友。城關鎮的抗戰老兵閻錦文，一百多歲了，還在想著調查工作。見證了抗戰時期小水門瘟疫的退休教師胡，找到了舊城改造后搬遷的所有原住居民...

“還有一些農村志愿者是遇難者的后代。每次接到通知，他們馬上放下農活，來城里開會。路費自理。他們通過各村老年人協會調查，效果很好?！鼻f啟建說，當時的調查工作多虧了這些本土志愿者，這本書的編委會里也有很多志愿者。王選還說，最有價值的是書中的民間歷史調查。

“我們的調查非常扎實?！鼻f啟建的書架上堆滿了歷史書籍和調查資料，他翻出一卷《麗水市侵華日軍細菌戰幸存者問卷匯編》:每份問卷上都貼著幸存者的照片，以及幸存者的年齡、性別、文化程度、身份證號、住址、聯系人，以及當時的感染情況、治療情況、后遺癥，還有家人、親戚、鄰居等人同時感染的情況，以及幸存者的信息。

《侵華日軍麗水細菌戰(1942-1944)》初稿于2002年完成，今年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。書中收錄了100多名目擊者和幸存者的口述歷史。莊啟建說，出版周期這么長，一方面是要不斷豐富史料，很多史料都是在市外、省外甚至日本搜集的，另一方面也是在籌集資金?！昂髞硗踹x牽線搭橋，聯系了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和國家記憶與國際和平研究所，他們資助了部分出版經費?！?/p>

“其實，在我們調查工作的背后，也有很多人在支持。有很多中日兩國的學者和我們一起來麗水考察，還有很多大學生志愿者。大家都希望記錄下這段慘痛的歷史，展示給后人看?！痹凇肚秩A日軍在麗水細菌戰(1942-1944)》的結尾，詳細記述了1997年至2020年間的民間調查工作大事記。莊啟建說，這也是一段歷史。

如今，莊啟建是麗水侵華日軍細菌戰受害者史料研究會會長。隨著頭發漸漸變白，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更多的年輕力量加入調查。(記者馮源)